亭中之人却先开口道:“大祭司既然来了,又何必要急着走呢?”
姞娮停住步子,僵硬的回过头去,死命扯出一抹笑来:“王上真是好兴致啊!”她抬头瞧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,说道:“今日好像也没有月亮,王上这么晚了,还在这里独酌?”
自从几日前,玄莤竹屋离开之后,除了即位大典上匆匆一面,姞娮便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玄莤穿着常服,身边也没有带别的侍从,神色间如往常一样的从容,他抬起眸子,淡淡的说道:“相逢即是有缘,大祭司过来坐吧。”
姞娮站在原地,脑中迅速思索着要不要过去。
玄莤继续说道:“怎么,大祭司难道怕了我这个连牙还没长齐的凡人?”
姞娮连忙走过去坐下。
玄莤笑了笑,将石桌上的一盘桂花糕推到姞娮面前,说道:“尝一尝。”
姞娮想起之前的事情,心虚的不敢抬头,她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,放进了嘴里。
玄莤目光灼灼,姞娮犹如芒刺在背,将整个桂花糕咽下去,也没尝出什么味道来。
她擦了擦嘴,小心翼翼的瞥一眼玄莤,说道:“之前的事情,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?”
玄莤问道:“什么事情?”
姞娮赔笑道:“不气了便好,你如今是白鹂王,自然不会跟我一个女子计较了。”
玄莤说道:“你这么一说,我倒是想起来了,大祭司在竹屋的时候,是说了几句与本王有关的话,好像还说本王是……。”
前一刻还笑着的姞娮立刻哭丧着脸说道:“别说了,是我说错话了,说吧,你想怎么样?”
玄莤忽然凑近姞娮,几乎贴着她的脸说道:“你觉得呢?”
姞娮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来退到一边,定了定神,瞪大眼睛说道:“你不会是想打我吧?”
玄莤失笑:“我是个凡人,你是个神仙,你还怕我打你?”
姞娮正色道:“就是因为你是凡人,我才更怕,我一个神女,若被个凡人打了,以后在神界,也没有什么脸面再混下去了。”
玄莤说道:“你坐过来,我不会打你的。”
姞娮闻言,走上前来重新坐下,许久之后,她才指着桌上的桂花糕,开口问道:“你喜欢吃这个?”
玄莤点了点头,说道:“你觉得怎么样?味道可好?”
姞娮没瞧见玄莤眼中希冀的目光,皱着眉头点评道:“好是好,可是有些太甜了。”还有,她现在很撑,再美味的东西,她都吃不下。
玄莤说道:“我原本以为你会喜欢的。”他顿了顿,说道:“这是我亲手做的。”
姞娮忙笑道:“这个桂花糕味道很好,只是我之前吃撑了,无福消受罢了。”
玄莤审视着姞娮,说道:“大祭司既然喜欢,就将它们带回去,慢慢吃。”
姞娮应道:“好,我将它带回去给白芨吃,白芨也喜欢吃桂花糕。”
玄莤哑然一笑,之后神色恢复如初,往竹木杯里倒了一杯果浆,递给姞娮说道:“这个也很好喝。”
姞娮接过说道:“多谢。”
她将竹木杯放到嘴边,抿了一小口,入口果然甘甜香醇:“是挺好喝的。”
玄莤开口道:“你来白鹂这么久,可有去过望月台?”
姞娮放下果浆,一脸认真的盯着玄莤: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
玄莤说道:“是凡界离月亮最近的所在,就在白鹂后山上,从这里出去,两三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。”
姞娮垂眸想了想,说道:“听着还不错,我们这就去瞧瞧?”
玄莤一脸的笑意,指着上面说道:“今夜无月。”
姞娮自言自语道:“这个望舒,今日死到哪里去了?”
玄莤问道: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
姞娮忙答道:“没什么,那我们明晚再去吧。”
玄莤瞥到亭子外不远处一袭褐色的衣裳,知道是侍从来寻他,起身说道:“今日累了一天了,明日还要去宗庙祭祖,你早些歇息。”
姞娮应声是,依旧坐在原地笑望着玄莤。
玄莤看了看她,说道:“要我送你回去吗?”
姞娮忙站起来,摇头道:“不用了,我这就回去了。”
第二日,原定新王携百官前往宗庙祭祖,还未启程,白鹂边界部族战报却传了来:王叔子岩在边境掀起叛乱,已接连吞并了三四个白鹂族旧部。
姞娮知道子岩不甘心,也知道总有这么一日,但从未想到,这一日竟来的这么快。
听闻前去祭祀的队伍还未出白鹂便又折了回来,姞娮便去大殿瞧了瞧。
玄莤身边的近侍将她拦在大殿外,说道:“王上与各位大臣在里面商讨军国大事,还请大祭司止步。”
姞娮蹙眉沉声道:“你敢拦我?”
近侍不紧不慢的说道:“是王上特意吩咐的,还请大祭司莫要怪罪。”
姞娮惊道:“他叫你拦着我的?”
近侍行礼道:“是,王上今日怕是没有时间见大祭司了,大祭司还是回去歇息吧。”
姞娮心里满是疑问,转身离开时,心里一直在想:“他为什么拦着我?难道他那日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,他真打算这么做?”
姞娮回竹屋后,差白芨去大殿外面打探消息。
玄莤即位第二日,国中便有叛乱,这对他来说,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,可单从战报上看,此次子岩来势汹汹,玄莤在白鹂根基未稳,亲征并不是上策。
而此战的形势,也要比玄莤之前预测的更为凶险,这个时候玄莤将她拦在殿外,明显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。
白芨回来时说,玄莤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商讨过后,决定御驾亲征,亲率大军征讨子岩。
姞娮问道:“此次亲征凶险非常,族中难道没人劝一劝他吗?”
白芨摇头道:“来不及了,王上亲征的诏令已经颁下去了,各路大军一收到诏令便会前来与王军汇合,若王上不亲自去,这些人马怕是也会有乱子。”
姞娮问道:“那他走了,族中的事务怎么办?”
白芨答:“像是交托给了几位老臣和玄域王子。”
姞娮无奈道:“真不明白,他到底是怎么想的。”
白芨劝道:“大祭司不必太担心,玄莤王子才智过人,一定能大胜而归的。”
姞娮叹道: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是夜,月光很好,姞娮却无心观赏,玄莤与大臣们依旧在大殿中议事,殿中灯火通明,姞娮在殿外时,眼见侍者进进出出,添了好几次灯油。
在殿外等到亥时结束,也不见有人出来,姞娮只好自己回了竹屋。
躺在榻上时,姞娮心事重重,根本睡不着,她试想了很多个劝阻玄莤的法子,又一次次的将它推翻,直到困乏的睁不开眼睛。
第二日一早,玄莤出征。
姞娮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,被震天的鼓声惊醒后,急急忙忙穿好衣裳,奔出竹屋时,大军已离开了白鹂。
姞娮望着玄莤离开的背影长吁短叹,脑中一直闪现的,却是昨夜那个奇奇怪怪的梦。
梦里,她站在一片荒原上,前后左右既没有路,也没有任何人,但摇旗擂鼓呐喊之声不绝于耳,那声音忽而廖远,像是从天边来的,忽而近在咫尺,像是就在她耳边。
她辨不清方向,找不到出路,一直在原地打转。忽然眼前出现一张脸,将她惊了一跳,待去看时,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。
紧接着,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异常沉重的声音:“你是谁?”
姞娮答道:“神女姞娮。”
那个声音说道:“不,你再好好想一想。”
姞娮抱着脑袋,神情痛苦的说道:“我就是姞娮,是神界的神女。
那个声音忽然笑了起来,笑声刺耳凄凉,带给人无限的绝望,姞娮一听到他的笑声,头痛欲裂,她蹲在地上,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,用术法抵抗他的笑声,很久之后,耳边如魔音一般的笑声渐渐消失。
她咬牙站起来,却遍寻不到他的身影,她吼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
那张脸又出现,黑暗中,姞娮隐约瞧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,似乎在说话:“我是你等了很久的人,同样的,我也在等你,等了你很久。”
姞娮惊恐的望着周围,说道:“你究竟是谁?这里是哪里?”
那人又不作答。
姞娮镇定下来,想了想,朝着那张漂浮在空中的脸使了一记斩魔咒,那张脸随即化做一团了黑气。
她才喘了口气,那团黑气又聚了起来,那张脸复又出现在姞娮面前。
姞娮倒吸一口气,双腿直打哆嗦。
这团黑气聚而为形,散则为零,她就算修为再多个几万年,也打不到它。
姞娮身上一阵恶寒,牙关止不住的打颤,额上冷汗直冒,她再次开口问道:“你是谁?”
声音再次响起,却将姞娮吓了个半死:“我是谁,我就是你啊!”
姞娮向后退去,说道:“你胡说,我不认识你。”
那声音继续说道:“我就是你,我是你的影子,是你的心,是你的一切!”
姞娮惊慌失措之间,使出炎火咒,周围随即焰火漫天,烟雾腾起,那张脸从火中透出来,显得十分的诡异。
姞娮浑身无力,跌倒在地,冲着那张脸吼道:“你滚开,我不认识你,你离我远一点。”
他继续说道:“没用的,炎火咒杀不死我,你也没有办法杀死我,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。”
姞娮咬牙,盘腿坐起来,嘴里不住的念着离火咒,金乌族两样术法是最厉害的,炎火咒聚魂,离火咒散神。
不过一会,那张脸渐渐开始扭曲,变得十分狰狞,不多时便化做一团黑气向四下飘去。
姞娮猛地睁开眼睛,梦境戛然而止。
她擦了擦额上的汗,起身时,透过妆台的方鉴瞧见的,正是梦境中的那张模糊的脸。
姞娮此时心中除了惊惧,便是不知所措,她知道自己不会平白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,可这个梦到底寓意着什么,究竟与她有什么关联,她自己也说不上来。
梦境中的那张脸与现实中自己的脸贴合地一丝不差,她在梦中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?难道真的是她自己?
玄莤出征的第二日,凡界阴雨绵绵。
雨神像是几百年都不曾出过府邸,这一下出来,便要向世人高调炫耀自己的存在,站在云头铆足了劲的施雨。
姞娮站在竹屋的屋檐下,看着如注倾下的雨水,有些担心还在行军路上的玄莤一行人。
这雨已经下了好几个时辰,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她想起姞玴与雨神还有些交情,连忙用传讯鸟往赤水神君府邸送了封信。
姞玴办事效率还算可以,半个小时之后,凡界的雨便停了。
姞娮回竹屋时,发现一床被褥被雨淋了个透,她忙使了个术法,将被子烘干。
她找了几片竹片,跃上屋顶,将竹屋屋顶上漏雨的地方用竹片遮了起来。
耳边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风声,姞娮连忙向身后望去,天边闪出一道白色的光,朝着白鹂族的方向过来,最终落在白鹂门外。
姞娮从屋顶上跳下来,兀自说道:“难道是神界来人了?”
话音才落,白芨便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:“大祭司,神界使者在门外,他说要见你。”
姞娮答声:“知道了。”而后她掠过白芨,快步向寨门外走去。
来的是天帝的近卫沭阳,天帝派他来,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通知她。
他一瞧见姞娮,便上前郑重的行礼道:“公主,好久不见。”
姞娮点点头,问道:“你来这儿做什么?”
沭阳从怀中拿出一封信,说道:“天帝让我来给公主送信,信上有关神界的秘密,不能被其他人知晓,还请公主看完之后,立即将信毁掉。”
神界的秘密,什么秘密,非要在这个时候送到白鹂来?难道信上的事情,也和白鹂有关?
姞娮瞥一眼端端正正站在她身侧的白芨,伸手将信接过来,答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?”
沭阳行礼道:“只有这一件事,属下打扰了。”
姞娮挥手道:“信我收到了,你回去吧。”
沭阳说道:“告辞。”随即化作一道白光远去。
不怎么见过世面的白芨仍旧到处找寻沭阳的影子时,姞娮拿着信已经走到了竹屋。
白芨反应过来,连忙小跑跟上。
她到竹屋时,姞娮手中的布帛已经化成了灰烬,姞娮抬手将灰烬扬起,灰烬随风坠入尘中,消逝不见。
姞娮脸色沉重,她转身对白芨说道:“白芨,你去给我沏壶茶来。”
白芨躬身道:“知道了,这就去。”
白芨出去时,朝竹屋回望了一眼,瞥见的,却是姞娮脸上的惆怅神色,她不知道姞娮手里的书信上面是什么内容,也不知道姞娮为什么要烧了它,但她心里隐隐觉得,这封信上写的,定是一件有关白鹂的大事。
姞娮细细回味着信上的那句话:“若能找到白鹂族长手中帛元残卷,便即刻回神界。”
天帝这个时候差人将这封信送给姞娮,可见帛元残卷与混元幡之间的关系,天帝是极清楚的,天帝是想让她在凡界找到帛元残卷后,将帛元残卷带回神界去,可他突然告诉姞娮这件事,是什么意思?
难道让她来凡界守护白鹂族,不过只是个幌子,天帝叫她来凡界真正的原因,不是因为白鹂水患肆虐,而是因为帛元残卷?
姞娮忙将柜子打开,将装着帛元残卷的盒子拿出来,又从柜子里拿了件衣服出来,铺平在桌角,将盒子放在上面,层层包住,又在上面多加了两层禁制,将它塞到了柜子最底下,上面草草盖了几件旧衣裳。
她合上柜子,坐到案几前,白芨也才端着泡好的茶走进来,姞娮指了指案几,说道:“就放这吧。”
白芨蹲下来,将茶放到案几上,又拿了茶盏过来,倒了茶,递到姞娮手上,有些犹豫的问道:“大祭司可是有什么心事?”
姞娮说道:“白芨,你曾经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最亲的人?”
白芨摇头道:“大祭司说的话,白芨不太懂。”
姞娮想了想,解释道:“是这样的,有人给了你一锭金子,之后有一日,他告诉你,他先前给你的那锭金子其实是石头做的,你要去欺骗别的人,才能得到真的金子,你会怎么做?”
白芨说道:“白芨只知道,信任要比那锭金子值钱。”
姞娮盯着白芨一瞬,默念道:“信任?”
她先前心里乱乱的,此时却通明无比,帛元残卷是玄莤的,要怎么处理,还是等玄莤回来,请他决断。
她沉思一会,决定将这件事情先抛到脑后,忘记信上的内容,不再去想它。
玄莤走前,将族中所有的事务交给了一众老臣,姞娮倒是落了个清闲,除了玄域有时候来来竹屋烦烦她以外,她这几日的日子也算过得不错。
说起玄域,倒真的叫姞娮头疼。
他与涂山淼像是前世的冤家,俨然一对活宝。(未完待续)